一个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着当前的世界。
大家为此烦恼,甚至为此忙碌通宵,每年8月的时候,嗯,快开学了。
这一天,绵绵阴雨将家家户户的屋顶淋得湿漉漉的,我和米希娜则正撑着伞向市立动物园的方向步去。
而这一切都源于米希娜今天早上心血来潮的提议。
“为什么突然要去看动物啊。”我瞪大了眼睛问她。
“因为可爱的动物能够治愈心灵啊,随时保持心情愉悦很重要哦♂。”
“这么说你最近心情不好吗?还有愉悦后面那个表情符号可不可以不要乱加,很容易让人误解啊。”
“唔,最近心情不好的时候...比如说清早被拉去晨跑、午餐连续几天吃番茄料理、周末被某人打游戏的声音吵到,这些时候...”
貌似和我有关...不,应该说全部都和我有关。
以上是最近我对米希娜做过的事,有些是为培养良好生活方式的尝试,有些则只是小小的坏心。
追本溯源原来我才是属于米希娜的夏河银行失控的中心。(夏河银行为动画《魔方大厦》中进行情绪存储的银行。)
“嗯,打游戏吵到你抱歉啦,不过晨跑和多吃蔬菜是必要的吧。”
当然,接连几天做番茄料理(西红柿汤、西红柿煮火腿肠、西红柿炒蛋、西红柿沙拉...),主要是因为前几天超市打折的时候买太多,正好懒得做菜,而且还能顺便看到米希娜抗议的表情(有点可爱)...稍微怀有这样的坏心。
“总之,一林君是夏河银行失控的中心哦。”
“不要把我想的话说出来啦!而且有这么糟糕吗,总觉得听完你的话我也找到了要去动物园治愈心灵的理由了。”
“嘻嘻。”
“这是套路吧。”虽然嘴上还在吐槽,但身体还是诚实地接受了提议。
其实我也挺喜欢逛动物园,英语课作文还写过长大要去全世界的动物园看全世界的动物这样的梦想。
当时的我一定没考虑过诸如旅行费用、晕船晕车之类的事。
所以还是小学生比较好,只管当个梦想家,心里想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有时候还会被赞许。
“一林君的想法很特别呢,要加油哦。”漂亮的英文老师这样对我说。
我不禁怀念起那个单纯的年代了...对现在的我来说要去全世界的动物园这件事比起长大还要更加遥遥无期,不过去看遍市立动物园的动物还是今天就可以做到的。
说得也是,正好排解一下低气压造成的雨天忧郁以及临近开学的收假综合症候群。
*
雨天的动物园除了我和米希娜便再无来客,看不到以往熙熙攘攘的景象,听不到人声鼎沸的喧嚣,当然也没有行人摩肩接踵几无立锥之地的烦恼,此刻,动物园展现给我们的是它最本真的面貌:安静、悠然、颇有一番别致的气息,也许这才是它最应有的样子...
看来今天是来对了。
受到这种氛围的影响,种种浪漫的场景在我脑中浮现——
【撑着油纸伞,独自徘徊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动物园,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对我说:こ主人さまのお好きにしていいんですよ(主人,想做什么都可以哟。)】
“一林君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变态的事情呢。”
“哪、哪有...”
“骗人,你刚才脸上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
“所以说那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啊!”
“反正一林君腹中之事咱全部都知道啦。”
“我是不是该吃驱虫药了。”
打算像往常一样,我调整呼吸,正准备进入无尽的嘴仗模式时...
“小心!”米希娜突然大声发出报警,吓得我差点咬到舌头。
“什么?”我像被武林高手施了定身术般全身僵住,差点连呼吸也停止。
“前面有台阶,要小心啦,要是一林君不注意滑倒下去的话会摔死的吧。”
我低头看见了前面一级二十公分左右高的台阶,对身高仅有一米六八在这个国家平均水平线下的我来说,一不小心可能会崴到脚,也可能会溅到满身泥,但绝不可能摔死,到现在,我终于可以百分百地确定,我又成为了《克雷洛夫寓言》里面那只嘴里衔着肉的乌鸦。
“还真是谢了,不过这都能摔死的话你以为我是蚂蚁啊!”
“噗...”米希娜憋不住笑出声来,对她的鬼马精灵我总是无计可施。
小心翼翼地跨过那级阶梯,再穿过阴森的针槐林(此处大误),我们来到了热带动物园区。
首先是犀牛馆。
“你知道吗,犀牛的名字来源于希腊文,世界上的犀牛有五种:白犀牛、黑犀牛、苏门答腊犀、还有几乎已经灭绝的印度犀和爪哇犀,它们有的生活在干燥开阔的草原地带,有的喜欢栖息在浓密的森林中,主要食物是草和树叶。”
“连犀牛的事也知道,一林君好厉害。”
“那是。”难得听到米希娜的美言,我当然照单收下,其实以上知识都来自前几天看的话剧《恋爱的犀牛》,讲述的是一个偏执狂犀牛饲养员的爱情悲剧,里面有这些台词,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还有,秃鹰的嘴和鼻子有两个很大的开口,它们靠嗅觉觅食,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燕也靠嗅觉捕食沙鳗和小鱼,野兔大部分时间用于追逐尽量多的母兔,但豺一生只恋爱一次...”
没错,以上内容也全部照搬自《恋爱的犀牛》,我继续现学现卖。
“咦咦,这里有豺和秃鹰吗?怎么突然说起这些动物,有什么关联吗?”
糟糕,太过得意忘形,下场就是反而弄巧成拙了。
“喵呜。”细小的猫鸣传来。
“看,小猫啊。”米希娜惊喜不已。
不知何时,一只白色的幼猫出现在我们脚下。
“好可爱,猫咪过来。”爱猫的米希娜立刻就和这只偶遇的小猫玩得不亦乐乎,一会摸摸它的背毛,一会挠挠它的头,就这样玩了好半天。
“咱还去看火烈鸟吗?”
“现在先看它好了。”
“来动物园看家猫吗?哈哈。”
“有什么关系嘛,可爱就是正义!”米希娜斩钉截铁的回说。
仔细想来,这世上的确有前往动物园观赏家猫的风雅。村上春树就曾做过这样的事。当时他去动物园观赏了一只熟睡的家猫,这件事在《村上朝日堂》有提到,他后来的随笔中说,猫在睡觉时不会发生特别恶劣的事,不知灵感是否也来源于此...
怎么说猫也是动物嘛,而且我也喜欢猫,散步时有猫从身旁走过就会觉得很开心。
“呀,走掉了。”
“它也会累嘛。”
“哎,还想跟它再玩会的。”米希娜语气满是遗憾。
但小猫并没有走远,它蹦蹦跳跳地跑到我们斜对面,那里还有几只毛色各异的猫。
“原来是去找同伴了啊。”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而且似乎越来越大了,倾盆大雨给周围都笼罩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哎,米希娜你看,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在那里。”
猫咪聚集之处旁边的石凳上,隔着雨幕,我看到一个少女模糊的身影,她身穿整套白色的裙装,在大雨中和周遭的景色融为了一体。
“呀,真的,刚刚注意力都在小猫上了,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还有人。”
“我还以为下这么大雨来动物园的只有我们呢,原来并不孤还有邻啊...”但是这似乎不是重点。
重点是——
“为什么她不去避雨啊。”眼前的少女没有撑伞,只是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里,任凭雨水落在身上,打湿头发和衣服,眼前的画面看上去有些诡异。
“过去看看吧。”我和米希娜向她走去。
原来是附近中学七中的学生。来到近旁,我看清楚少女所穿的白色裙装正是这所中学的夏季制服,她被雨水弄湿的头发垂落肩上,额前的刘海剪得整整齐齐,及至双肩,头发异于常人的黑,肤色则是异于常人的白,睫毛长长的,鼻子小小的,就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并且也像瓷娃娃一样...面无表情。此刻,她似乎专注于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走近的我们。
“下雨了耶。”
...
这搭讪逊爆了啊,我果然天生和陌生人说不好话,开场白居然讲废话,我羞愧万分,无地自容,还好米希娜没有吐槽,或者已经无力吐槽了也说不定。
“嗯?”少女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看到我们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抱歉,突然和你说话吓到你了吗?”她一定也没想到会有人雨天来动物园吧。
“我们在对面,看到你一直坐在这里被雨淋,有点在意,你还好吧。”我接着说。
“哦哦。我不要紧的。”搞清楚了状况,少女恢复了平静。
“要是没带伞的话我们可以借你一把,我和我妹共撑一把就好。”为了省去冗长的说明,米希娜就暂时设定成妹妹好了。
“不需要了,我在这里呆一会就好,谢谢你们。”少女依旧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
“难不成就是为了淋雨来的吗?有时候心情不好淋一场雨说不定能排解心中的郁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必多说什么了。”我心想。
“这些猫是你养的吗?”米希娜问道。
“不是的,但我常过来跟它们玩,也来喂它们。”
“哎哎,原来是个喜欢猫咪的friends呢。”(是XX的friends出自动画《兽娘动物园》设定。)
为什么每天早睡的你会知道这个深夜番的梗啦。
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想吐槽的是——
“你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好吧,第一次见面的friends吗。”
“没问题呀,世界上爱猫的人一定是一国人!”
“什么时候爱猫人士也结成联盟了,之前倒是看过一本书叫做《爱猫的人都是外星人》。”
“难道一林君是犬派吗?”
“不是猫派,也不是犬派,要说的话我是都喜欢啦。”
“花心。”
“这个地方用博爱会比较准确吧。”回去给我好好学汉语啊!
“对了,可以问下你的名字吗?”米希娜继续和少女的对话。
别岔开话题啊,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刚刚对你选词的纠正。
“多琪。”如此简洁的,少女回答了发问。
“多少的多吗?很罕见的姓氏呢,以前都没听说过的...”
“多尔衮。”米希娜插嘴进来。
“人家那是姓爱新觉罗。”
“多多龙。”
“那是龙猫的音译吧。”
“多余项定理。”
“什么鬼,你故意的吧。”
“多琪呢?”
“多琪是今天才是认识的...”
“不是啦,我是说多琪她人呢?”
我看向周围,除了我和米希娜便再无他人的身影。
...
“哎,哎哎?!不知道啊...”刚才专注于互相抬杠的我和米希娜,浑然没有察觉到少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可能人家受不了智商过低的对话先行离开了吧。”
“唔...”米希娜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受伤。
“开玩笑啦。”
“唔...”
“喂喂,打起精神来啊。”
“都没有互相告别,是不辞而别的friends呢。”
米希娜烦恼的原来是这个原因。
“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确实令人遗憾,但人生就是不断放下(此句出自《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这个世界上也有不打扰的温柔吧...大概。”
派在回忆老虎离开时似乎是这么说的。
“雨越下越大了,我们差不多也回去吧。”
“那下次再来吧,还有好多没看的。”
“没问题。”
“下次也来跟小猫玩。”
“这个也没问题。”
多琪。
今天遇到的那个少女。
不知是镜片磨花,还是最近度数有所上升,总觉得她的身影有点模糊不清,即便是在她身边面对着和她说话时,回去好好检查一下眼睛和眼镜吧。
回家途中,我这样想。
*
悲剧终究还是要上演,九月一日,迎来了开学。依照惯例,登记报到,缴费领书,然后上课。图书馆因为人手不够也希望我课余继续去兼职。不同于实习,兼职算是打工,有薪水可领,对于因米希娜的缘故需要搬到校外租房的我来说简直就是雪中送炭,而且工作在图书馆还可以多看书,我自然应允下来。
春秋代序,世界和平,一切都有条不紊。和往年一样,从假期切换到开学,生物钟啦、换新教室啦、开新课啦,都要花一阵子适应,但对我来说,和那件事比起来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那件事的麻烦程度才是当之无愧、首屈一指、喜马拉雅之巅...没错,那件事就是社交。
新学期伊始,现充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相互嬉笑打闹着。
课间带上牛奶和面包到天台吹风享用早餐,成群结队在球场挥洒汗水,放学后再以夕阳洒落的音乐教室为背景谈情说爱,消耗过剩的荷尔蒙,在这个名为大学的结界,交际的音符谱写着华丽的乐章,到处都可以看到社群生活的群像图,似乎如此这般才是璀璨夺目的学园生活应有的样子,才是永恒的正义...然而这些充实只是假象,是冗余社交编织出的幻景,如同人们寒冷天气拥挤在一起,以身体取暖,人类的群居仅是人与人之间的精神取暖。拉布叶说:我们承受的所有不幸皆因我们无法独处。伯那登•德•圣比埃说:节制交往会使我们心灵平静。就连交际广泛的伏尔泰也说:在这个世界上值得交往的人屈指可数。社交意味着牺牲,生活在社交人群中必然要求人们相互迁就和忍让。因此,人们聚会的场面越大,就越容易变得枯燥乏味,拘谨、掣肘不可避免的伴随着社交,只有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是自由的,才可以完全成为自己,谁要是不热爱独处,他就是不热爱自由,我超热爱自由,所以整个假期除了图书馆的实习,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开学就意味着必须从洞穴中走出,重返人间,纷繁复杂的各种人际关系纷至沓来,想想就觉得头痛,特别是一整个暑假不见,很多人连名字都想不起来,所以每次开学头几天的适应期,对奉行独行主义的我来说就像身在火狱...如果可以隐形就好了,下课之后立刻消失无踪,连寒暄打招呼的麻烦都省去了,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这个没有机器猫更没有隐身斗篷的世界万分绝望。结论就是:集体生活好烦、现充都给我爆炸吧。
*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比正常晚了半个小时哟。”
“放学后在教室里看了会书嘛。”
“咦?”
“借的书快到期了,得抓紧时间看完...”
“这样的话可以拿回来看嘛,还以为一林君离家出走,害人家白白担心。”
“平白无故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为了反抗买办婚姻?”
“又不是《怎么办》薇拉。”
“为了摆脱玩偶桎梏。”
“也不是《玩偶之家》娜拉。”
“所以为什么不回来看呢?”
“因为在教室比较有氛围啥的...”
“好奇怪。”
“你离家出走的假设更奇怪好吧。”
“其实放学留下来看书是为了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回去,一方面可以避开拥挤人流,同时也省去路上和其他人碰面寒暄的麻烦。”
“唔...”
“所以说就是这样啦。”
“好吧。”米希娜终于停止了追问。
稍微松了口气。
她接着又说——
“对了,今晚上完课,看电影去吧。”
“突然说起这个,最近有什么想看的电影上映吗?”
“嘛,一林君去上课的时候咱就在周围散步,发现住处附近新开了家影院。”
“然后看到这家影院有在放喜欢的片子吗?”
“放什么电影倒是没注意到。”
“什么嘛,原来不是被电影而是被电影院吸引的吗?买椟还珠就是说这样的吧。”
“有什么关系...”
“那我们是要去看哪一部呢?”
“等一林君下课过去,在放什么就看什么吧。”
“...”
“如何?...去呀。”
仔细想来也有好久没看电影了,虽然计划很重要,但偶尔漫无目的听上去也不错。
“去啦。”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现在的话放这部。”
“那就这部吧。”
电影终了,已是12点钟了,步出电影院,夜色凄凄,街上行人寥寥,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我讨厌下雨,只要一下雨就会想起不愉快的事。”这是电影中松子的台词。
命途多舛,一生坎坷。
敏感纤细,游离于主流生活边缘。
在她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孤独的气息...
是叶藏,太宰治笔下的大庭叶藏。
叶藏说:“我想到了搞笑,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电影中松子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不断扮起鬼脸。
叶藏说:“我没有任何人往来,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拜访。”而纵观松子的一生,又何尝被人真正接纳。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松子曾有一个自称太宰治转世的男友,他在写下这句话之后卧轨自杀,松子死前亦是将此句刻在门上。无论怎么看都是相当无聊的人生,如果从未出生过是不是会更好...
自卑感总是如影随形,一有机会便悄然盛开。
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是零余者,是一无所有的空壳,如果从未出生过,那该有多好...
“松子姐姐...真的好耀眼。”在电影院从头哭到尾的米希娜哽咽着说,此刻她的眼眶依然红红的。
“嗯?”
“我觉得姐姐她就像闪闪发光的流星一样。尽管一生都在被拒绝,但是她从来没有放弃生活的热情,永远义无反顾的追寻爱情,追寻自己的幸福,即便地狱近在咫尺也毫不退缩,这一点一直到死前也还在坚持...她被害那个晚上,不是还在拼命寻找朋友给她介绍工作的名片吗?不管周围的人怎样冷酷,她的心中始终燃烧着希望,我觉得这样的她散发出了比任何人都更耀眼的光芒。”
“你是这样看的吗?”
“难道不是吗?”
无论世界加诸其怎样的绝望,永远都抱持着毅然决然的热情...
这样高贵的单纯吗?
“吾之挚友,一林同学。”不合时宜的呼喊声传来,打破了这夏夜的宁静,同时也打断了我的思绪...无论是遣词还是句法结构都无可救药的漏洞百出,可以肯定,声音的来源绝对是个笨蛋。
“哟,林风。”眼前这个穿着黑色保龄球衫的男生和我上了同一所初中、高中,现在又进了同一间大学,读同一个专业的同一班...虽然不想承认,但我们之间恐怕(一定是)联系着某条可怕、悲惨的宿命的线。
是个帅哥,同时也是个笨蛋,他旁边还有两个女生,应该也是我们班的,不过我完全想不起名字就是了。
“ALOHA~”
“你是夏威夷人吗?”
“来看电影吗?”
“是啦。”
“cool~”
“冷的话多穿点衣服啊。”若想尽快终止对话,秘籍之一就是尬聊,我不动声色暗自出招。
“话说好久没有和一林同学见面了啊,这样久别重逢,还真是令人感慨。”但是林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依然自顾自地说着。
计划大失败!
寄希望这种人会有正常人洞察力的我才是太天真了。
“哪里久别了,只有一个假期好嘛!”
“古人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暑假可是快两个月了,用古人的标准衡量,大概两百年左右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成语我也有听过。
但你理解的到底是哪个美国意思。
“...”槽点太多,我一时不知道应该先吐哪个。
“一林,她是你女朋友吗?好小只,好可爱哦,没想到一林同学喜欢这类型的啊。”旁边的女生A开口打破沉默。
“不不,不是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啦,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大概...妹妹之类。”
“大概?之类?”听到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女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表妹,表妹啦!”如果要解释,一定会又冗长又麻烦,我只好先敷衍过去。
“你该不会是妹控吧!”林风夸张的后退半步,这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控你个鬼啦!”
“原来如此...”女生若有所思。
你若有所思个什么鬼啦!
“你们也是来看电影的吗?”我慌忙岔开话题。
“不是呀,我们在附近唱K刚结束,下次一林君也一起来玩吧。”
“嗯啊,咦?”
“平时都约不到一林同学,还以为一林同学一下课就跑去电话亭里换衣服什么的,所以才总也见不到人呢。”
“我们这里没有那种红色的电话亭吧...”
“所以说嘛。”
“呃...我下次一定和大家去就是了。”
“约好了啊,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哟。”
“能不能还是用鼻子变长这种传统又和平的办法。”
“不行,必须要有壮士断腕、破釜沉舟的决心才可以。”
“是啦,我知道了...”
“嘻嘻。”气氛似乎不错。
“那差不多就在这里告别吧。”
“嗯嗯,再见。”
*
即使是藏书最为丰富的图书馆,倘若里面的书籍胡乱摆放,那么它的实际用处还不如一个收藏不多却整理得井然有序的小图书馆。分类明晰至关重要,规模首屈一指的大图书馆尚且如此,其它更应如是。
开学两周礼拜三,我照例来到校图书馆洒扫除尘,整理书籍。本学期下午第二节课以后都没有课程安排,所以四点以后我就可以过来这边了。每天的还书积攒到我来的时候都会堆积如山,将它们按内容分门别类是一项比较繁琐的工作,但常常也会发现乐趣。——
看过的书知晓内容自然容易归档,遇到没读过的书我通常先依据书名猜测类别,再通过电脑来检索验证,用这样的方法十有八九能对号入座,但也有一些书的书名和内容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很容易搞错——比如《乌克兰拖拉机简史》,原以为是讲机械发展史的工具书,实际则是社会小说,还有《男人脑子里除了性还剩下什么》和《本书名无法描述出本书内容》这种题名云里雾里的书...前者打开是空白纸张(男人还真是不管多大年纪,经历多少历练,好色本性雷打不动的可悲生物)大概是当做笔记本用的,后者则是哲学著作,诸如此类,都能让我乐在其中。今天的还书也不少,手忙脚乱,整理到差不多下午六点半,将最后一本书放入书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整个阅览室满是夕阳的余晖...
“请问真的像传言说的那样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吗?来这间图书馆。”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转过身去,看到一名穿着七中白色校服的女生。
“还是要看是什么问题的嘛,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之类的就没办法回答了啊。”
“咦,不管啦,我有重要的事要咨询。”
“哦哦,好的,你说。希望能帮上忙。”
“你相信吗?上礼拜我看见了幽灵。”女生神秘兮兮地说道。
“哈?”
“是真的,我真的看到了!”她加重了语气,向我重复。
“头上长角那种?”
“那是恶魔啦。”
“抱歉。”遇到太过冲击性的话题,大脑就容易短路,我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在脑海中搜寻我对这一概念的认知。
“你说的幽灵,是电影小说里浮游魂的那种?”恐怖电影或漫画、小说里常出现的不明之物...通常源自死者的执念,或某种超自然的幻像,有些具有人类外形有些则只有简单的形状。
“是的。”
“你详细讲讲啦。”
“那天下午上第三节课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我又刚好轮到值日,担心班里在天台养的多肉和仙人掌被雨淋坏,所以下课后急忙跑上楼顶——猛然推开门后就看到雨中伫立着一个半透明的身影,它也转过来面向我...唔,纠正一下,它是半透明的,所以我也分不清到底是正面还是背面,因为看到有转身的动作,所以觉得之前应该是背对着我的...之后它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后完全消失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居然还去找了啊,普通女生的设定不是应该吓到花容失色,尖叫着跑开吗?”
“一开始以为有人恶作剧什么的嘛。”
“恶作剧怎么知道你会那时候跑去啦,你是临时起意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除了会变戏法它还必须要有预言的能力了。”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啦。”
“有参加过试胆大会吗?”
“每年都是优胜!”
“简直难以置信。”只看外表的话明明是那种乖乖牌的邻家女生的感觉,没想到个性反差如此之大...
“不要以貌取人啦。”
“还有你刚刚说的事之前都没有遇到过,我也不知道所谓幽灵的真相究竟是什么,要不你先记下我电话吧,你那边要是有新情况的话随时联系我。”
“好的,待会回信息给你,我的名字是米萌。”
米萌...冒失或胆大算是萌点吗?看来名字和个性也很不相符就是了。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处,已是七点多了,还好晚上没课。
“今晚吃什么!”打开房门,米希娜的诘问扑面而来。
“幽灵。”
...
糟糕,走在路上一直在想这件事,一不留神化为言语脱口而出了。
“幽灵也好,撒旦也好,如果能煮熟的话都可以。汝今天也回来得好晚,咱快饿死啦!”
“抱歉,回来前发生了点事...”
“遇上幽灵那种事吗?”
“呃...不是我,是附近中学的一个女生,说是上个礼拜遇见了幽灵。”
“咦?”听闻我的回答并非玩笑,米希娜显得有点吃惊。
“怎么了吗?”
“是觉得有点奇怪。一般很难看见对方的呀,幽灵和人...彼此能感受到的波长不一样的。”
“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啦。”她随后也补充了一句。
“这样吗...”
“是这样的啊。”米希娜给出了肯定地确认。
“...总之,那个女生突然跟我说了这件事...真的很伤脑筋啊。”
“唔...那后来呢?”
“留了联系方式,告诉她有情况随时来找我。”
“这样处理也不错嘛。”
“可是如果下次碰上了再来问的话到时候同样不知道怎么办啊。”
“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在此之前,只要静观其变就好,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嘛。”
“...这么说也没错。”
“所以今晚到底吃什么啦,再等下去,会发生的必然只会是少女饿死街头这件事!”
少女吗...虽然外表是少女没错,但米希娜的年龄究竟几何,恐怕她自己也搞不清楚,或许对神来说,年龄、时间之类的都是无所谓的吧。尽管对这一点很感兴趣,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安抚空空如也的胃,这个问题就留到以后再来和她探讨吧。
“不如叫外卖吧,今天就吃海南鸡饭好了。”我提议。
*
之后又过去一周,风平浪静,我差不多都要怀疑幽灵什么的会否仅是米萌同学自我意识过剩的妄想罢了。
这天是星期二,准备关上图书馆大门回去时,一个双马尾女生闯入了我的视野,和米萌一样,身着七中校服,不同的是,她胸前戴着一年级新生的圆形铜制印有三角梅图样的胸针,看来是米萌的学妹。
“解、解忧图书馆啊,请等一下,我有事情要说!”女高中生气喘吁吁,激烈得奔跑使她脸上泛起红晕。
我对上述句子有两点异议:第一,我虽然在图书馆兼职,但不可以直接把我等同于图书馆吧。第二,千秋大学校立图书馆虽然不本分的以解决疑难问题闻名,但把名称改成解忧图书馆究竟是哪个平行世界的事!
“不用着急、不用着急、休息...休,慢慢说好了。”我忙安抚慌乱的她,差一点连一休君的台词也一同说出。
“我昨天看到了鬼魂!”少女看上去依然心有余悸。
“鬼魂?这次是鬼魂吗...”一会是幽灵,一会是鬼魂,你们学校搞不好是灵异现象研究中心吧。
“这次?”少女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
“没、没什么,你接着说啦。”看来她并不知道上次的幽灵事件,米萌应该只是跟我说过,所以并没有在学校传开,为了不增加少女额外的恐惧,我暂时将这个话题晾在一边,示意她继续下去。
“昨天下午第一节课是生物课,我们做观察DNA和RNA在细胞中分布的实验,我是生物组长,所以下课后需要把实验报告收好送到教员室,教员室在D教学楼,离位于B教学楼的我们班有比较远的距离,送完报告回教室途中下起了雨,我没有带伞,衣服都淋湿了...回到教室后,害怕会感冒,我就拿了伞打算去在另一栋楼的体育室换衣服,我们学校体育课没有在下午第四节课上的,所以就认为那里不会有人,但当我打开体育室的门却看到一个半透明的影子...”讲到这里,少女脸色变得煞白。
“要说起来确实也不是人嘛...”为了缓和气氛,平复她的心情,我稍微插了句吐槽。
“好过分,还开玩笑,当时我都快吓死了好不好!”少女终于恢复了有点红润的健康面容,看来效果达成?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生气而涨红...
“之后那影子怎么样了呢?”
“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
“看到这种东西当然是拼命跑回去啊,哪知道它之后怎样了...衣服也没换成。”
“是啊。”这才是正常女生的反应吧,我又想起了还到处去找的米萌。
从女生的叙述上看,她和米萌所见到的应该是一类东西,这下事情大条了。
果然无风不起浪,幽灵事件必须好好调查才行了。
回去之后,我将发生的事如实告诉了米希娜。
“所以一林君怎么想的呢?”
“虽然线索比较少,仅发生过两次,但可以对比这两例找出共同的地方。”
“比如说?”
“都发生在七中、幽灵都是以半透明的形式出现、目击者都是女生而且都是独身一人的时候看到的、目击地点都是在学校比较偏僻的地方:天台、没课的体育室。”
“时间是在下午第一节课后到第三节课前,大约三点到五点。”
“对。”
“并且都是在雨天。”我补充道。
妖由人兴,盖机械一萌,鬼逐以机械之心从而应之。无论幽灵亦或其它鬼魅,通常属于的是另一个世界,偶然现形于人类世界往往和偶然所见者的心智变化有关,最常见的是恐惧——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鬼概乘其衰气也。也就是说,机缘巧合下,另一个世界的幽灵可能会被这个世界的意念薄弱者看见,而现在的两例,一例有畏惧,一例则不然,似乎和所见者并无关系...比起那种气衰之人看见的彼世界的灵异,这个幽灵更像原本就属于这个世界的,不仅如此——
幽灵,同时也是雨天的幽灵或降雨的幽灵。
看起来很像,实则大相径庭。
宋玉《高唐赋》描述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淮南子》记载名为赤松子的雨神乘风雨往来天地之间。
日本民间传说雨师的弟子雨降小僧能司风雨。
这些是可以带来降雨的神灵。
《本朝奇迹谈》记有雨夜出现的恶路神之火、梅雨季节出现的矶渚女,他们在雨天现身,但并不会带来降雨。
雨究竟是灵异出现的原因还是结果,这关系到确定灵异范围的问题,不过上面提到的这些都不具有幽灵的形态。
而具有幽灵形态的影女、狸火、巧火等又和雨天不甚相关...
午后的图书阅览室,太阳晒得我昏昏欲睡,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埋首于卷帙浩繁的古籍散记,在只言片语的记叙中寻找蛛丝马迹。
溺死之人怨灵集结的蓑火,出现在梅雨淅淅沥沥的夜晚,满足雨夜和磷火,可是又只在农历五月时的水边才会看到,时间、地点都不相符。
“可恶,头好痛。”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这本相册咱可以看吗?”米希娜跑到我面前,扬起手中的白色相簿。
“这不是我小学的影集吗,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整理书柜时看到的。”
“哦哦,那随便看好了。”大概是开学前在家收拾书的时候没留意在行李中夹带过来的。
打开相集,米希娜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不时还凑到眼前。
“你也看得太认真了吧...”
“因为合照里面的一林君好难找哦。”
“我的样子和那时相比变化太多了吗?”
“不是啦,主要一林君总是站在角落,还老低着头,所以超难发现哎。”
“有吗?”
“你看。”
确实,多数合照里我都是站在队列边缘,也不看向镜头,是有够不显眼的...小学时的记忆又浮现眼前。那时,由于父母工作的关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频繁地搬家与转学,到了陌生的环境往往还没融入就要离开,当时的我上学时总是形单影只,放学后一个人回家练习口风琴或到附近书店借漫画...
“没想到读小学的时候就这么比企谷八幡了啊。”(比企谷八幡为动画《我的青春恋爱物语果然搞错了》的主人公。)
“大老师那样开后宫?”
“大老师那样独来独往啦。”
“哎?一林君不交朋友吗?”
“只是不想多交朋友罢了,那样只会落得自己失落,我的朋友很少哦。”出自最喜欢的作家的名句和最喜欢的轻小说的书名,完美做出总结。
“可是这样的话不会无聊吗?”
“习惯就好啦,不是还有人说孤独是天才的特权嘛”
“这样根本就是宅吧。”
“宅男可是精神的贵族!”还好是在家,如果在大街上这么喊出来搞不好会被当成奇怪的人。
“那现在呢?”
“应该说贯彻始终吧...本来也不太喜欢说话什么的。”说起来开学到现在貌似都还没有正样八经的和班上同学说过话,柏拉图把人分成性格随和的人和脾气别扭的人,如此看来,我大概是后者。
“可是一林君总是和我说很多话啊。”
“因为你是特别的嘛。”虽然外表是少女,本质则为神明。
“...”
“喂,你发烧吗?为何脸红红的。”总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仔细想来,和之前相比生活的确多少有了变化。
至少像现在这样肆无忌惮地相互开玩笑,在以前的我看来大概只会觉得无聊和不可思议,虽然平时没有刻意去想,但潜移默化确实在发生着。
*
Masquerade!Paper face on parade!Masquerade!Hide your face so the world will never find you...轻快的旋律从床头的唱机里传出,柔和的晨光将卧室调出舒适的色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美好一天的开始。
闲暇是至高的善,幸福就在闲暇之中。没有比这句话更对的了,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提前推掉所有邀约这一明智的决定,所以周休日才可以像这样一整天无所事事地躺在床上。
没错,想要获得独立自主和闲暇,人必须甘愿节制欲望,要有不受世俗喜好和外界影响的定力,唯有这样不向外界索取,才能获得足够的闲暇时光,而悠闲乃是幸福的根本...Masquerade! Every face a different shade!音乐继续播放,这首《假面舞会》是我最喜欢的歌曲之一,正如歌词唱的那样,隐藏起你的面孔,世界再也找不到你...生活会不会正是一场化妆舞会呢?
“叮铃~嘀~”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我的浮想联翩也打断了休息日的平静。
“喂。”
“我又找到两个看见过幽灵的人了。”熟悉的声音,洋溢着女高中生的活力,开门见山,直入主题,省掉所有寒暄...
“互报姓名再互相问候,开端一般是这样吧。”是这样才对吧,普通电话聊天的基本程式。
“哎?学长不知道我是谁吗?”
“看到了幽灵还会追着去的女生,单凭这点就印象深刻了。”
“我就知道学长知道。”
“是啦是啦。”不过我还挺喜欢这种效率比较高的通话方式。
“刚刚你说又找到两个看见过幽灵的人?”
“确切说是一个啦,因为还有一个是在我们学校论坛发过帖,我浏览以前的帖子的时候看到的。”
“论坛啊...”
所谓论坛,即是人们进行网络社交的场所,幽灵事件和七中有关,是应该多多关注七中论坛之类的校园网络社群,之前的调查疏漏了这一点...
我现在想到另一件事——
“那人在论坛发帖,没有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吗?”
“没有啦,我也是无聊逛论坛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这种事只有自己亲历过才会在意吧,没有这种经历的普通人大概只会当作一般怪谈而已,好像叫做...幸存者效应?”
“幸存者偏差啦。”是指资讯传播过程中有些讯息只会被特定的人注意到。
“还有作为中学生你到底是有多闲啦,居然无聊到翻以前的帖子打发时间...”
宽松世代真好,我也只有羡慕嫉妒而已。
“因为考到年级前十名的话就可以申请到一些自修,时间也更自由一点嘛。”
“居然是年级前十名...”
“嗯?是啊,怎么了吗?”
“没、没什么...”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妹子这么会念书,不由让我刮目相看。
“那另外一个呢?”我接着问道。
“另一个是学弟,前段时间我们学校的青行灯灵异事件交流大会上他说的就是在学校遇到幽灵。”
“灵异事件交流大会...为何你们学校会搞这种奇怪的活动啦!”
“是我组织的呀,动用身为学生会长的特权,怎么样,这个搜集资讯的办法不错吧。”
“还真行啊。”我的感慨发自肺腑,计划绝妙毋庸置疑,学生会长头衔则是另一个让我震惊的事情。
“学长要是有时间来我们学校的话我带你去找他。”
“是打算近期去一趟你们学校的。”
目前来看,幽灵事件都肇始自七中,耳闻不如眼见,去到事发地说不定能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对了,我现在把那篇帖子的链接发给学长吧,学长给我下你的通讯号啦。”
“哦哦,好的。”短信传出两秒钟后,我就收到了加好友申请。
不由佩服起现在中学生的打字速度...
“Moe—Mi”——
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米萌的昵称。
“可以吐槽下学长的网名吗?”Moe-Mi的头像闪动起来。
“怎么啦。”
“看到这么长的单词就头痛诶。”
“我也是。”
“那为什么还要起得那么长啦!”
“其实这个单词的意思就是长单词恐惧症...”——Hippopotomonstrosesquippedaliophbia。
打卡米萌发来的链接,进入到那篇帖子。
“4月30日,星期三。今天我在滨海公园看到了鬼影。”时间是上学期开学不久...这次并非发生在学校里吗?不过滨海公园紧临七中,倒也不能排除。
“下午逃课去打电动, 穿过公园时突然尿急,刚好旁边有片树林,就打算进到里面解决一下。”这里看来应该是男生。
“但刚走进去不远就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地飘(站?不是很确定啦)在那里,看到的时候直接吓尿了(非修饰语)。扯,大家以后不要去滨海公园了,太邪门了。”
帖子到这里便终了,底下回复也寥寥,大概都是“跪求翻墙出学校的方法”、“想知道你最后怎么处理裤子”、“真的假的,没听说过”之类的。
就事件本身来看,确实没什么新鲜的爆点,在这个各种灵异传说泛滥的现在,这种帖子引不起普通人的兴趣也是理所当然。
还有就是...我打开天气记录,4月30日,晴转阴...既非晴天,也非下雨,而是阴天这种暧昧的存在。
*
市立第七中学,是本市首屈一指的高中,历史悠久,师资雄厚,盛产柑橘和黑巧克力...对不起,讲了冷笑话。高中的话,当然主要还是盛产高中生了。如此多的学生里面,大概会有那种喜欢穿风衣,戴猎鹿帽(《麦田里的守望者》中考尔菲德特征的装扮),时常逃课去市区闲逛的坏学生;也会有那种不小心折断树苗之后主动认错,被老师寄予厚望的好学生,这所学校显然是后者居多。
走进校门,一块巨大的方形展板出现在视野正中,上面的内容是这间学校的社团介绍——
“轻音部、文学部、足球部、围棋社、cosplay社...”米希娜歪着脑袋,认真读着上面的文字。
“居然连观星部都有...”观星、望远镜之类,总觉得是挥金如土的代名词,这种社团都有,足见学校规模之大,不过我仔细搜寻,始终还是没找到回家部,过分,明明是这么节能的社团...
学校社团(除了回家部)的话,无论哪一种,到最后一定会背离初衷,变为现充们的交友圣地。柏拉图将高中生分为两类,一类是友邻成群,热衷社团活动,周末会结伴去郊游的高中生;一类则是孤身一人,热衷自宅警备,周末在家打游戏、看漫画的高中生。现在看来,这间学校应该是前者居多。
“一林君,你在碎碎念什么?”
“没、没什么啦。”
“从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太好的样子,生病了吗?”
“呃...说病的话也是病,就是那种到了现充太多的地方就会死掉的病。”
这时,下课铃声响起,学生陆续从各个教学楼鱼贯涌出,汇聚到操场正中央, 散步、聊天、打羽毛球...啊,眼睛闪得有点痛,果然,现充的校园生活都是相似的。
“学长~”抬眼望去,米萌从不远处向我们跑来,旁边还跟着一个相貌清秀,戴着眼镜,留着齐刘海的男生。
“学长久等了吧?”
“我们也才刚到。”
“学长好。”齐刘海男生也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
“你好,不用拘谨啦,我们是三年级新闻社的,想采访一下关于幽灵的事。”
说出了事前编排好的设定,虽然我没有校服,不过学校的话偶尔也会有这样不愿穿校服的三年级新闻社学长吧。
“也不确定是不是啦。”
“嗯?为什么呢?”
“虽然这影子很模糊又若影若现的,但毕竟只是晃眼看到,事后想来感觉还有点像是女生的背影。”
“可以说得详细一点吗?”
“好的。那天下午我去学校仓库放东西...”
“下午的话,还记得比较确切的时间吗?”
“唔...第四节课间。”
“第四节吗...嗯。”
“然后刚打开仓门就看到那个影子在里面,我从前门进它很快就从后门跑出了,仓库间走廊没人,还能听到很明显的跑步的声响...但如果真的是幽灵的话会有脚步声吗?所以现在想来也可能是那天太累了,看花了眼。”
幽灵会有脚步声吗?还有既然是从后门跑出去的话...
“那影子也是从后门进到仓库的吗?”
“唔,这个就不知道了...我进来的时候它已经在里面了,没看到它从哪进的,怎么了吗?”
“哦哦,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而已。”
据说魔鬼和幽灵有一个规律,打哪儿进,打哪儿出。
梅菲斯特当时被困在浮士德家中就是因为没办法从进门的地方出去。
如果能知道是否从同一道门进出的话,也就可以判断那不明影像是否真的是幽灵,不过既然没看见也就没办法确认了。
“日期呢?记得么?”我接着问道。
“大概六月底吧,具体哪一天倒是想不起来了。”
“那天下雨没?”
“晴天啦。”
“能肯定吗?”
“当然,那天去踢了球,社团活动的话遇雨会顺延的,我之所以去仓库就是要把借出的球还回去。”
“还有,总觉得那个白色的影子...有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感觉。”
男生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
“雨天的幽灵可能是先入为主了,因为最初的两起发生在雨天,一开始主观上就认定一定和雨有关,但这几个月本来就多雨,所以即便是巧合也不足为奇,还有目击者都是女生也可以排除了,不过...”
“推理方向并没有错。”
“正是。”排除差异性,找出共同点,这是到现在为止都在遵循着的原则,在此原则之下,事件发生越多,线索也就越多,调查当然也就越有利。
“现在的共同点还剩下七中、目击者独自一人、目击地点比较偏僻这几项了。”
“都围绕七中发生,地点很重要,今天会面的男生甚至说它可能还有身着校服,如此说来和本校学生有关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还有时间也是关键,现在事件发生时间扩展到第四节,也就是三点到六点左右。”
“是这样没错。”
“那一林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接下来应该去调查全校学生吧。”
“如果能掌握每个人在事件发生时的动向的话说不定会发现决定性的线索。”
“可是...怎么查呢?”停了一拍后,米希娜问道。
...
“唔,这就是棘手的地方了,学生资料是保密的,外人没可能接触到啊。”
“深夜潜入学校档案室怎么样?”
“可是档案室的位置都还不知道,而且如果门窗都是锁死的话如何潜入也是大问题,还要避开巡查的保安,就算侥幸能够进去,浩如烟海的学生资料,两个人一晚上根本看不完吧。”
“破解学校数据库呢?”
“我不擅长电脑啊,说起来米希娜你会用电脑吗?”
“这种人类的工具咱没学过啦。”
“哎...那怎么办呢?”提议一个接一个被否决。
“要是一林君是教务人员就好了。”
“是啊。”如果是该校老师就可以掌握到这些信息了。
...等等。
“林风。”虽然不是教务人员,但认识教务人员啊,想到这里熟悉的名字脱口而出。
“上次看电影时,遇到的那个人吗?”
“正是。”仅是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依然能记住名字,米希娜的记忆力真的超强。
“这家伙暑期实习的地方就是七中,作为教师助理这种事可以帮忙打听到的吧。”
“太好了。”
“可是...”
“嗯?”
还有一个问题,并且是个很大的问题——
“这家伙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翘课吗?”
“是啊。”这家伙的逃课生涯可以追溯到初一,及至升上高中,唯有逃课这门功课被他掌握到炉火纯青,如入无人之境般,学校大门从来无法阻止他离去的脚步,隔三差五的消失根本司空见惯,最夸张的一次居然能半个学期没来上过课。
“那一林君有他的电话吗?”
“前不久他换了号码,新号码我还没存。”
“那网络上有加过好友吗?”
“这个倒是加了。”不过...
打开好友列表,果然——
“容克式轰炸原子方程式是谁啊,宇宙光弥勒世界青年导师是谁啊,在世界中心歌唱爱与和平的猴子又是谁啊...”
列表里有moe-mi这种根据昵称就能对应上本人的,也有看昵称完全猜不到名字的,偶尔还有这种既对不上号,又长到变态、槽点高到爆棚的...
“因为平时不常用这些聊天工具,我没有及时更改备注名的习惯...”企鹅也好,微博也好,我的社交网络都像在玩单机版,不参与互动,自然不会有收讯和回复,即使偶尔更新几条状态也只会变成絮絮叨叨地一个人自说自话。
“一林和他不是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吗,有没加过班级群什么的啊,如果有的话,在群里问一声能找到人的吧。”
“对哦。”不过...
我打开群列表...
“空间解析几何兴趣小组什么鬼,文艺复兴爱好者协会什么鬼,中二少年少女拯救世界委员会又是什么鬼...”其实早该想到,连好友的名字备注都懒于改又怎么可能会及时更新群名称...
当然也不能全怪我啦,老老实实叫X年X班这种一目了然的名字好了嘛,取这种不明所以的群名称是几个意思啦,一种等待戈多的荒谬跟绝望感扑面而来。
“绝望了,我对这个标新立异不甘落后的世界绝望了。”我不禁发出哀嚎。
现代的我们基本处于庞大的他人信息的包围中,只要想做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取这些信息,可就算这样,我们对别人还是一无所知。
“没办法了,还是老老实实等他回来上课好了。”叹了一口气,我说道。
*
“呜哇,快点啦!”
“等、等我,小生不擅奔跑...”
失踪两周后,这天下午,终于在教室中看到林风的身影,约好放学后去校外的一家咖啡店,结果半路上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
“再不快点真的要下雨了!”
“不要这么慌张嘛,一起淋过的雨会变成美好的青春回忆啊。”
“谁要跟你有这种回忆啦。”大雨中狂奔,如果是和美少女的话,的确是很梦幻的ACG场景,但两个男人这样做,怎么想都只会留下呼吸困难的记忆就是了。
“下午翘课的学生?”
“可以帮忙打听下吗?”
还好有拼命奔跑,总算在暴风雨降下前到达了目的地,急啜了几口端上来的红茶,我开门见山地说出我的请求。
“唔...你说这个,她的话就是这样的,而且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她?等等,意思是你认识这样的学生?”
“就是我当助教实习带的那个班的学生啊,下午的课总是翘掉,成绩倒是还不错。”
“...”会有这么巧,原本以为查找起来一定会耗费很多精力,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记得是叫什么琪来着...”
“琪?单字琪么?”
“是的。”
“是很常见的女生名呢。”
“但她的姓氏就很少见。”
“稀有姓氏吗...”
“嗯,但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到底是姓什么呢?”
林风左手托腮,杵在桌上,一脸烦恼的表情。
这样的姿势一直维持到数十秒后,他突然坐直了身体。
一边坐直了身体,一边开始嘟囔——
“诶...多...”
“え-と?为何突然用日语卖萌?”
“没有诶啦,就是多!啊啊,想起来了,多琪,她叫多琪。”
答案脱口而出,随后林风整个人瘫坐回座椅深处。
从苦思冥想的桎梏中解脱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下来,一脸满足的样子。
还真是喜形于色的家伙。
但是,嗯?
“多琪?你说她叫多琪?”
似曾相识的音节组合,印象中也有一个同名女生,正巧也是在读七中。
“是啊,怎么了?”
“是不是齐刘海,皮肤很白,眼睫毛很长,大约这么高的女生。”我用手比划出高度。
“对,就是她了...话说你怎么知道。”
“啊...那个,我认识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临时编造的谎话似乎有点拙劣。
“咦,那你不直接说。”林风果然满脸狐疑。
“哎,别管这个了,她是个怎样的女生呢?”我急忙岔开话题。
“怎样的...老实说我有点没印象了。”
“没印象?怎么会...”虽然一个班学生几十号人,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人被忘记,但离实习结束明明没有多久不至于,况且...
“单凭翘课这点不是应该就记忆深刻了吗?”
“如果不是这点以及姓氏少见,我恐怕完全忘记了...”
“为什么?”
“理由的话...每次上课她都坐在角落的位置,也不怎么和老师同学说话,成绩虽不错,但也并非名列前茅,给人感觉很文静清秀,但又不是那种会让人过目不忘的女生...还有关于翘课这件事,听说之前联系过她父母,但她父母远在海外,对这些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所以后来老师也都习以为常了。”
如同总结般,林风最后又加了一句——
“虽然这样说有点不太礼貌,不过确实是个特点不那么鲜明容易被隐没在人群中的女生。”
*
仲秋午后,雨猛烈的下着,我在图书馆阅览室的办公桌前看之前读剩下的《姑获鸟之夏》。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之事,只有可能存在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之事——
这是主人公京极堂的口头禅。
拨开神秘事件的面纱,看见的是日常社会的投影,探究怪异万象,最终又回到繁杂人心本身,刺激诡谲的案件,丝丝入扣的缜密推理,深深吸引着我,在这样潮湿闷热的下雨天,再没有比读京极夏彦更好的娱乐消遣了。
轻微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在离我桌前约一尺的地方停住。
抬眼一瞥,面前是一位瓷娃娃般面容姣好的女生...
!
“多琪!”惊讶万分的我失口叫出声来,引得周围纷纷侧目。
原本打算过几天去拜访的人,今天竟先一步见到了。
“嗯,没想到学长还记得我...”
“一个人在公园淋雨的女生不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吧,姓氏也很特别...最重要的是有同种特质的话很容易感知同类啊,你也是吧,喜欢一个人,在身边设结界壁垒这样。”为了不使气氛太过尴尬,我故作轻松开玩笑。
“多琪同学今天不是来借伞的吧?”窗外雨声变得密集起来。
“嗯,今天是有件事想告诉学长——
“我就是那个幽灵。”停了一拍,多琪这样说道。
“幽灵吗...你说幽灵...”
“学长可相信这件事?”
“...”
几个月来接连发生的诡异事件调查至此其实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可真的从当事人口中听说时,却是感觉没有实感。面前的少女,绝非死者的亡灵,亦不是属于另一个次元的存在,和所认识的身边大多数女生一样,这个女孩,有父母亲戚、有同学老师、有社会身份...怎么看都是和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女生一样。
“其实学长已经注意到我了吧,虽然平时不怎么和别人接触,但还是能感受到最近周围发生的微妙变化,后来发现引起变化的漩涡中心正是学长。”
“不介意的话...藏书馆在那边,我们去到那里聊吧。”阅览室时有学生进进出出,保险起见,还是换个人少的地方为好。
“好了,可以从头说起吗?”
“嗯...今年过完春节,寒假快结束的时候...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也就是三、四月份,调查的目击事件中最早的一起发生在四月,时间上差不多是吻合的。
“我发现自己在一天中的某个时间段内会消失。”
“消失?”
“也就是变得透明...在这种状态下,其他人看不见我,但可以听到我说话,我则是能看见别人,也能听到别人讲话...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异状,变成透明人之后还和旁边的人聊天,因此吓到了别人。”
“所以之后再变为隐形状态,你就刻意不发声,独自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吗?”
“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呀。”
“果然。”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何目击地点都是在天台、仓库、公园角落等偏僻的地方了。
“除我之外,在此之前,你没和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吧?”
“没有...解释起来很麻烦,而且连我自己都搞不清状况的事,一般人听到也不会相信吧。”
认为是玩笑,不被信任。
“这样也有可能。”
而且大概也是绝大的可能,但是...
“不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呢?一个人的话难道不寂寞吗?”
长期缄口不语,只是独自面对怪异,难以想象少女究竟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没关系的,我平时也习惯了独来独往。”
“...”真的是因为习惯吗?仅从些微的交谈中我无法确定少女内心的真实。
“对了,消失的时间是固定的吗?据我所知,大概是下午三点左右到六点左右。”我提出之前调查时遇到的疑问,继续交谈。
“是的,现在的话大约就是在这段时间。”
“那通常会消失多久呢?”
“越来越久了呢。刚开始只是三十分钟左右,后来渐渐增加到一个小时,又到一个半小时...现在每天会消失近3个小时,这样下去,或许会迎来延长到24小时的某天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了吧。”多琪最后这样说道。
*
在阁楼的房间躺下,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我。
在这里,我一躺下就能望见天空,也只能望见天空。
天空是绿色的,我心情愉快。
每当天空变成绿色时,就是黄昏到来了。
傍晚时分是个令人有点伤感的间隙,街道上传来卖报者的吆喝声、电车在城市高处转弯时的呻吟声以及夜幕降临在港口之前空中的嘈杂声。
这些声浪构成了一个绵延不断的低音部。
就这样,我整天整天地看着天空从白昼到黑夜色彩明暗的变化,听着来自屋外的嘈杂喧嚣,独自一人,乐此不疲。
啊,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又快消失了吧...
这次会是多久呢?一刻钟?一小时?一个下午?一整夜?亦或永远不再出现了吧...
永远么。
曾经看过一个名为《长梦》的恐怖漫画,得病的人会在梦中度过越来越久的时间,直至永恒。
那是怎样的体验,恐怕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明白。
其实永恒原本就存在于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存在才是短暂的意外,如果就此消失掉也不错,那样的话,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眼前这个世界不存在了,这里被视为现实的东西变得不再真实,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然不复存在,同样,这个世界对自己来说也将不复存在,在那之后,如果什么事都不做,只能抬头望望天空的流云,我也会逐渐习惯的。
不看杂志、不听音乐,不和别人说话,像幽灵一样在附近游逛...
比起变成徘徊于街道的幽灵从此消失的恐惧,我更在意消失本身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扰。
不过,应该仅是很小程度的吧。
平时没有人会注意到我。
人家把我描绘成一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人,这也是事实。
喜欢一个人,相对而言话也很少,不善交际。
我是内里空空的容器,无色的背景,没有明显的缺点,也没有过人之处。
别人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我也不期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什么,和这个世界只有细若游丝的联系。
消失以后所有人一定会忘记我,他们本来跟我就没有关系。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忘记一个零余者、多余人、色彩暗淡、存在感稀薄的人。
空无一物的东西再次变回空无一物的状态...
*
猫、猫、猫、猫、猫、猫、猫,到处都是猫。
多琪家的客厅里竟有十数只大大小小花色各异的猫。
其中不乏价格昂贵的布偶、暹罗、英短,但更多的还是看不出品种的普通家猫。
“居然有这么多,都是你养的吗?真是难以置信,简直就像是宠物商店一样。”
“有些是自己养的,有些是迷路走失暂时收留下来的,还有些是偶尔来家里歇歇脚的客人。”
“看来比起宠物商店还是叫猫旅馆更准确啦。”
“是啊,我超级喜欢猫,相逢即是有缘,只要来家里的都是客人,都要认真招待的...这只叫麒麟,是家里的常客;这只叫桃子,是有点怕生的女孩子;这只叫李奥,是喜欢旅行的男生,很久才回来一次...”多琪一一向我们介绍家里的成员,性格文静的多琪,在谈起和猫有关的话题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神采奕奕。
“不过即便是自己养的猫也经常会跟伙伴们外出旅行,彼得这次出门就两个星期没回家了...哦,不好意思,忘了介绍,彼得是我养的一只苏格兰猫。”
“猫最擅长玩失踪了,以前我养的那只也常常不辞而别,每次找到心力交瘁的时候却又自己跑回来。”我应声附和,之前自己也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铲屎官,对这一点可谓感同身受,猫这种生灵总是随心所欲,特立独行,它们自由散漫,消失得叫人摸不着头脑,出现得又悄无声息,而且就算它们消失后不再回来,人类也无计可施。
人类是无法追踪猫的,只能等待它们自行现身。那本以猫为主题的书中,做出了这样的结论。
“好萌,好可爱!这只也是,眼睛好美,鼻子更美...”米希娜的猫咪中毒症从进门那一刻就开始发作,到现在貌似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客厅里的三只沙发两两相交,围成“门”形,我们在沙发围出的中间空地席地而坐,分享零食和水果。
猫儿在席间自由穿梭,时而争抢猫粮时而休憩打盹。
这场景...
真的是驱邪除魔的仪式吗?怎么看都只是普通的周末茶话会吧。
一只虎纹猫在我怀里安睡。
来多琪家到现在,时针已走过60度转角,在聊完猫的话题之后,我们之间交谈寥寥,只有米希娜依旧兴味盎然,一会看看这只睡觉,一会又和那只握握手,这家伙该不会太过沉溺其中,忘记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了吧。
又过了半个钟,还是没人说话。
不过气氛并不尴尬,反而能感受到一种温馨安详的气氛弥漫满屋。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提醒米希娜时...
“我啊,是一个没有特点的人。”多琪开口打破了沉默。
只不过声音很轻,我不确定她是对我们说还是对她面前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倾诉。
“我常常感到自己不值一提,微不足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变成幽灵以前我其实就已经消失了。”如此这般她继续说道。
“我觉得你并不是不值一提,也不是微不足道,而且没有特点本身就是特点,所以这种提法不成立的哟。”米希娜将视线转向多琪。
没有特点本身就是特点...一般会这样说吗?听上去感觉有点强词夺理。
不过逻辑上没有问题,看来米希娜没有忘记正事,我也算松了口气。
“咦,是,是吗?”一般都会觉得强词夺理吧,多琪也是一脸困惑。
“可是...可是一直以来都毫不起眼啊。不漂亮,成绩也不是会受表扬的那种,没有引人注目的鲜明特征与个性,大家都说我是个缺乏色彩的人啊...”
缺乏色彩觉得自己没有个性缺乏色彩吗?
不过这确实是她本心的声音吧。
比起自怨自艾,更多感到的是无力感。
“嗯,原来是这么回事...”米希娜蹙起眉头,露出稍显困扰的表情。
大概是在思考合适的表达,停顿了片刻——
“看来你或是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呢。”她这么说道。
“诶?”
这是结论吗?就结论来说的话也太没头没尾了吧。
“没有注意到是指...”
“比如说,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名字就很有个性啊——多琪。多这个姓氏很少见呢,百家姓里都没有,而且你知道吗,村上春树写过一部小说叫做《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小说的主人公一开始也为自己缺乏个性色彩而苦恼,但是后来他鼓起勇气去直面逃避的过去,最终将问题解决,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多琪和多崎作,你们的名字很像呢。”
“人家多崎作是姓多崎吧,多琪是姓多名琪啦!”又是名字的梗吗,我忍不住插嘴吐槽。
世界各地起名的规则并不相同,不知身为神的米希娜是否了解这一点,她似乎蛮喜欢将其所有都纳入同一体系比较的。
“而且名字相像这种事和变成幽灵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有关系的哦,名字是最原始的言灵呢。”米希娜认真地说道。
认真的表情,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啊?”
“言灵。言语的言,灵魂的灵。”
“这我知道...”
古人认为言语之中蕴藏着不可忽视的力量,所谓言灵术就是通过话语影响环境。
还有以此为业的人称之为言灵师。
漫画里经常出现,这些我当然知道。
但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在漫画电影之外。
“嗯,言语能影响事物本身,而名字就是最初的言语。首先被赋予名字,然后产生意识与记忆,继而形成自我,所以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 ”
“名字是一切的出发点...”我像鹦鹉学舌一样重复米希娜这句话。
“所以啊...还不明白吗,从多琪带着这个名字开始,就有了这个很鲜明的特点了啊。”米希娜继续向我们解释。
“其实只要活着,谁都会有个性,只是有的人显而易见,有的人不易看清,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己的颜色,有令人喜欢的颜色,也有让人厌恶的颜色,有令人愉快的颜色,也有使人悲哀的颜色,有的人颜色浓, 有的人颜色淡,但不管怎么说,每个人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仅此唯一的存在啊,所以何必妄自菲薄呢,努力活出真正的自我就好啊。”
“真正的自我...”多琪喃喃重复。
“不喜交往,离群索居,明知道不合群,但我真的不擅长应付集体活动, 喜欢独处,这样也没关系吗?”
“嗯,这样就好,所谓集体本来就是为了个体而存在的,为了融入集体而委屈自身,这样才是本末倒置了呢,可以选择喜欢的集体加入,如果没有遇到那种和自己合拍的集体也无所谓,孤独还是天才的特权呢!”
“孤独是天才的特权...上次我说这句话不是还被你吐槽了嘛。”
想起之前和米希娜的对话我说道。
“叔本华的这句话仔细想想很有道理呀,他认为诗人、哲学家、天才一样孤独,这是命运的安排,他们因而成为人世间的贵族,属于最高种类。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必祈求别人谅解,也不需要依靠大家生活,在想哭的时候哭,在觉得好笑的时候发笑,这样的生活方式很酷不是吗?”
以世人的常理来考量,还是会觉得有些强词夺理吧,米希娜的这番言辞。
但此刻,我却感觉胸口被这些话语点燃,热血沸腾。
“哪里有所谓世人的实体存在。”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米希娜看向我,对我说道。
“个人本来就应该是自由的,不要被集体主义绑架,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多琪欲言又止,原本坚冰般的表情也开始融化。
“我也可以过想要的生活,走自己的路,如果早点想明白这道理的话...”
当...当...当
厚重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淹没了多琪的声音。
是市区教堂的准点报时,原来已经下午三点了啊。
这时,如同辛德瑞拉魔法消散般,多琪身上的色彩逐渐变得黯淡。
“又要消失了吗?”大概早已习以为常,看着自己的变化,多琪并未表现出惊讶。
“喂、喂,这,怎么办啊...”倒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异状的我手足无措。
“像上回那样闭眼祈祷吗?”不过上次是让存在之物巨石消失,而此次则是要让消失之物的形体显现,用同样的方法还奏效吗...
“色彩不明显的话给它标记明显就行了。”说话间,米希娜从口袋里掏出几只颜色各异的墨水笔在多琪手臂上迅速涂抹起来。
“这是...诶?”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多琪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没事的,过生日时大家也会互相抹奶油,电视里的艺术家也会做人体彩绘嘛。”
不一会儿,多琪的手臂就已满是五颜六色的油墨。
“所以现在这样算是行为艺术吗?”
“咱不懂行为艺术啦,不过这样还蛮好玩的。”
涂完手臂,米希娜又开始涂抹额头、脸颊、脖子...
“下次也让你画我好啦。”米希娜笑着说。
似乎真的...很有乐趣。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米希娜涂鸦过的地方鲜艳的色彩清晰可见,当面积达到一定程度后,泡沫般虚幻的消散完全停止了。
“以后也不会再变成幽灵了。”
“是吗...谢谢你。”
折腾了一下午,每个人都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
多琪全身都是油墨,就像一个行走的万花筒,我和米希娜刚刚也被溅到不少,脸上、衣服上都是斑斑点点...
我们面面相觑,大笑起来。
“是啊,色彩不明显也没关系,没人需要也没关系,这样的多琪就这样活下去好了,反正又不会给谁添麻烦。”虽然身体依然疲惫不堪,但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多琪如此说道。
“嗯,是这样的。”米希娜点头肯定。
“不过,偶尔交一两个朋友也不错呢,如果遇到合拍的话...”随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那可以和你们做朋友吗?”
“当然啦。”
“其实还有一点要纠正...没人需要这种说法也是不对的。”
临出门前,米希娜对多琪说道。
“嗯?”
“它们都很依赖你呢。”
此时正在给猫儿喂食的多琪,眼睛里满是温柔。
“每天喂它们猫粮,帮它们打扫屋舍,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它们,照顾着它们,这样的多琪,对它们来说始终是很重要的存在,说不定在它们眼里多琪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呢。”
“舞台是解围之神解决问题的必要条件,记得你有说过哦。”
“是呀,舞台必不可少,所以咱也有舞台机关送神、机械降神这类的名称。”
“可是...”
“嗯?”
“这次不是没有搭吗?”
上回处理王茜茜遇到的怪异之前米希娜的确是让我搭过舞台,但这次她并没有对我提出如此要求。
回去的路上,我向米希娜询问。
“因为有现成的嘛。”
“现成的?那是什么?”
“不觉得沙发和茶几的布局很像吗?排列起来主副舞台都有了呢。”
“诶,这么一说确实...”原本以为米希娜用沙发围出空地只是为了方便和猫玩的提议,其实是有意为之。
“要说的话舞台只是形式,最重要的还是敞开心扉。”
“唔...当时你对她施催眠术了吧?”
“没有啊,咱没有使用过幻术啦。”
“没有吗...那为何她会突然说出那些自白?”
“大概是因为...”身旁的米希娜扬起笑容。
“猫吧。”在彩虹般明媚笑容的映衬下,她如此回答道。
“猫?”我依然不明所以。
在彩虹般耀眼笑容的映照下,我难道会变得有些迟钝。
“面对可爱的事物,小猫啊,小狗啊,玩具熊啊,女孩子不是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心里话吗,可爱才是对女生最好的催眠术。”
“原来如此...”可爱才是最好的催眠术,其实不只是对女生哦,身为男生的我此刻似乎也有点感同身受。
“说起来这次连观众都有呢。”
“...猫观众是吧。”看似事不关己,优哉游哉的猫咪目睹了事件从始至终的发展,人类的生活在它们眼里也是一幕幕有趣的剧目吧,那么,对此次的演出,它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有那么多猫友人作伴,就算一个人也不会寂寞的吧。”
“是啊。”
小学时,搬家转学对我来说就像家常便饭,在陌生的新环境,在没有朋友的日子里,正是那只名为蘑菇的白色小猫的陪伴,让我的生活有了不少乐趣,我们一起去散步,一起去花园抓蝴蝶,一起到河边捕鱼...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并不孤单,严格说的话当然也不是“一个人”...没有朋友,人也会和猫狗对话,就连说过孤独是天才的特权这句话的叔本华,傍晚也会去找人闲聊一阵子,真正意义上的孤独生活,到底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
“这边、这边、还有这边也要!”
多琪家的院子里,米希娜一边愉快的和猫玩耍,一边变换pose面对我的镜头。
“应该怎样的表情比较好呢?”被拉入闪光灯大作战的多琪,此时正面露困惑的表情。
“只要微笑就好啦。”米希娜扮着鬼脸回答道。
为什么这句话听上去感觉有点耳熟。(出自《新世纪福音战士》)
“一林君不要发呆哦,待会我们一起。”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也未能幸免。
V Victory 胜利的象征。
摆好笑容,再配上V字形手势,一张完美的写真就此诞生。
此情此景要是被丘吉尔看到,不知又会作何感想。(据说丘吉尔为V形手势风靡全球的始作俑者。)
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无所事事的三个人用相机随手记录着这无所事事的日常。
无需再出言确认,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刚刚给一林君的照片按赞了哦。”
“知道啦。”
几分钟前,在米希娜的再三催促下,我也po了张自己的照片到网上(也是米希娜帮我拍的)。
上次干这种事大概是...三亿年前?
打开手机,收到5条点赞提示,分别来自米希娜、多琪、米萌、王茜茜还有林风。
这张抱着猫,面部表情呆板的照片创下了我此生被赞的最高纪录。(此生明明还没有结束,为何做如此悲观的断言。)
再往下看,接下来这条是米希娜摆出招财猫造型的卖萌照,虽然是刻(恶)意卖萌,却丝毫不显做作,反而给人格外爽朗的感觉,不得不说美少女就是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
“居然有多达九条的赞,可恶,居然会输给才刚刚学会用社交网络的米希娜...”
“还有你不是才开始用这个的吗,为什么就会有至少多达九人的好友啦!”
使用这个软件超过九年的我,列表里也仅仅有不到一百的好友而已。
“就是一直有人来加我嘛。”
“不会都是男生吧?”
“诶,一林君怎么知道?”
“...”
真的都是男生啊。
“为什么呢,难道是这附近的男生比较多吗?”
“不是这个原因啦。”当然是另有原因——
原因就是你设为头像的自拍啊。
诗云:面对征服一切的秀色,
最倔强的男子也会马上低头。(《浮士德》,悲剧其二。)
男生就是这种看到可爱妹子就会趋之若鹜的生物,身为其中一员的我对此当然了解,同时深感悲哀。
“话说多琪刚刚也发了照片吧?”
“嗯...”
“学姐一定收到了很多赞吧。”一旁的米希娜插嘴道。
“也没有很多啦。”
“因为你之前也不怎么用社交网络嘛,互动这种东西是日积月累建立起来的,所以很正常就是...”
我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浏览翻页。
状态列表一张照片映入眼中。
瓷娃娃般的少女和猫,美得就像伊甸园中的风景。
底下则是密密麻麻数百条的赞...
“嗯嗯,我今天第一次发,列表也只有同学...”
“好了,我知道了...”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绝望了。
我对这个唯美少女是瞻的网络世界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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